標題: 雷盟弟--爸爸不見了(2006-02-06)
ktats (馬祖資源站長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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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表於 2008-11-8 08:30  資料 文集 私人訊息 
雷盟弟--爸爸不見了(2006-02-06)
雷盟弟--爸爸不見了



爸爸不見了

 一連幾天,都是霧。整個村莊像黏貼在地上一般,沒有陽光,也無風,只是呈鉛灰色塊凝在那邊。

 黑鬱鬱的山凹上,籠罩著乳濛濛的白霧。錯落其間的屋瓦石牆,跟潮濕天空同色調。天上、地上濕濕暗暗的,樹幹也像淋了雨,變得發黑。這霧濃得像水墨,就凝在你的四周。在海風輕拂下,霧一陣一陣地飄過來,眼前的景物被霧隔斷,忽然間海就不見了,像是被封鎖了一般,才轉瞬間,霧又飄飄然離去。它像個精靈,迷離幽魅,隨著海風,夢遊般地浮移和游離,彷彿遇上實體就要附身。

 在濃霧中奔跑有一種特別的感覺,當你向霧中奔去,涼涼的水氣迎面而來,白茫茫一片什麼也看不到。這時,若突然從遠處傳來有人說話的聲音,那氣氛就更詭譎了。濃霧中,隱隱約約浮現兩個人影,就像是從遙遠的時空滲透進來的,這人就這樣顯影在眼前與你擦身而過。而後沒跑幾步,這人又慢慢消失在迷霧中,他們說話的聲音渺渺如霧散去,漸行漸遠,這種奇詭的氣氛,就像你知道路有多長,卻永遠無法知道霧有多深。

 雷盟弟與霧之間有一種遊戲,每當清晨醒來,濃霧在曬衣竿上凝結成一整排露水,這時用手順著竹竿快步從頭滑到尾,嘩啦啦的水花四濺,冰冰涼涼,雷盟弟最愛這麼玩著…這天早晨,霧還是沒有散去,濃霧籠罩的天空下一片陰沉,整個村莊顯得異常寧靜。幾天前,澳口外還是一片綠光明亮的海,現在,海成了陰暗的液體,隨著潮浪緩緩起伏晃動。整座島嶼彷彿停止了一切活動,安靜到讓人有種不安的感覺…

 「嗶-嗶-嗶-嗶-」尖銳急促的哨音劃破了寂靜,突然間,哨所的駐軍吹起口哨,緊接著另外一個哨所也響起,像是烽火台接二連三的傳令。平靜的村莊頓時被一股強烈的緊張感所包圍。然而,石屋裡的雷盟弟對這樣的情景並不陌生,因為以前也發生過。他朝屋外望去,在霧裡,隱隱約約看見一艘船停泊在海面,原來是一艘對岸迷航的漁船誤闖我方海域,引起哨所駐軍的高度戒備。

 在這國境之北、閩江口外的孤絕之島,由於長年的軍管體制、近鄰中國大陸而更顯其特殊。在過去近二十年的「單打雙不打」兩岸緊張時期,馬祖與金門外島,成為捍衛台灣最重要的戰地前線。由於兩岸地理位置極為接近,再加上雙方看管的海域戒備十分嚴密,因此兩方的漁船很難越界,只有在霧季才會發生迷航的狀況。

 方才停泊在迷霧裡的漁船,此刻正由我方駐軍駕著小舢板將其拉回岸邊。雷盟弟像以往一樣趨前探看,只見船上有兩位大陸籍漁民,雙眼被矇上黑布後隨即被阿兵哥帶下船,接著就被軍方送往別處。

 過了幾天,兩位大陸漁民在軍方偵訊後被送到村公所,村民聞訊便趕緊帶些米糧或糕餅前往探看。好奇的雷盟弟也跟著依哺帶著一小袋米前去,只見他們二人雙眼矇上黑布坐在村幹事的房間裡,外面還有阿兵哥看守。應村民要求,於是村幹事將窗戶打開,以便村民在外頭隔著窗與大陸漁民對話。對談的主要目的是向他們打聽在大陸的親人消息。雷盟弟看著依哺,用方言向他們詢問在大陸阿姨的近況,現場圍觀者眾,你一言、我一語好不熱鬧。當中或許恰巧探聽得到,或許不,但無論如何總希望藉此多了解自己親人在對岸的狀況,或者請他們帶話給親友。不論是否可以順利打聽或者傳話,都代表著對彼岸親人的思念與關懷。

 不多久,他們就被送上迷航的漁船,由駐軍派船將他們拖出海中線遣返。臨行前,他們的眼睛還是矇著黑布,船上帶著村民及軍方送的米糧、禮物回到對岸。雷盟弟望著海面,船形漸漸淡出在遠方的水域裡,那隱隱約約的輪廓,正隨潮浪的律動起伏晃蕩著…

 有一天,天黑了,爸爸的漁船還沒回來,等著等著過了一夜還是不見蹤影。這時家家戶戶開始擔心,因為橋仔村共有二艘漁船、十幾名壯丁突然都不見了,不安的預感立即籠罩整個村莊。雷盟弟的依哺望著家裡六、七個孩子,每天以淚洗面、燒香祈福。家中的大姐最是傷心,不僅生父不見了,連養父也毫無音訊。鄰家的孩子每天站在自家門前哭喊著叫爸爸…十幾個家庭在一夕之間失去生活重心,整個橋仔村陷入一片愁雲慘霧之中。

 後來從管道得知,爸爸一行人被抓到對岸去了,生死未卜。可是雷盟弟發現爸爸不見了,心中卻不怎麼擔心,也許是當時年幼,不曉得什麼是恐懼。因為潛意識告訴他,爸爸會像從前被送走的大陸漁民一樣,一定會平安地回來,而且還會帶來禮物。

 日子一天天過去,雷盟弟開始擔心爸爸真的不見了。有關單位還送了慰問金到家裡,因為爸爸雖然沒唸過書,但卻有國小的識字程度,因此具有國民黨小組長的身分,在當時國共對峙的情勢下,真怕被對方查出是國民黨員而遭受特殊待遇,為此有關單位也特別擔心,可想而知在當時人被共產黨抓去是何等可怕!

 在恐懼與焦慮中大約過了八、九天,在某個風和日麗的上午,忽然從澳口外傳來熟悉的噠-噠-噠-漁船馬達聲,二艘漁船在澳口外環繞並燃放對岸送的鞭炮,村民紛紛聚集岸邊探頭張望,知道這是人船平安歸來的喜訊。雷盟弟心想:「爸爸回來了!爸爸真的帶著禮物平安回來了!」他帶回了一小袋米,裡面特大特長的米從沒見過,用大鐵鍋煮起來香香QQ的真好吃,這滋味雷盟弟從來沒嚐過!

 後來從爸爸口中得知,當時為了有好漁獲,想多捕些鯧魚,於是漁船就越界了,沒想到對岸的船隻立即圍了過來,用鐵鉤子一艘艘鉤住。接著,共軍就跳上我方漁船,一陣斥喝聲中要大家把雙手交疊抱在頭後蹲在船上,大夥兒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嚇得驚恐萬分。當中甚至有個漁民想要跳海游回來,心想橫豎也是一死,寧可跳海也不要被共產黨抓去,後被同行的漁民阻止,因兩地距離單憑游泳是回不來的。大家在驚懼之中雙眼被矇上黑布並套上黑頭套,這二艘船就這麼連船帶人被拖去了對岸。黑矇矇中,二位船長單獨監禁,接受疲勞轟炸式的偵訊,其餘漁民三三兩兩一組囚禁在房間裡,由衛兵輪流看守。只有在用餐時,大夥兒才會聚在一間大房子裡圍坐在地上吃飯。口中吃著頗為豐盛的菜餚,但心裡恐懼是否還能看到明天。共軍經過幾天偵訊之後,知道真的只是一般漁民百姓,於是便釋放遣返…回到北竿橋仔村後,一行人才正要慶幸歷劫歸來,沒想到卻又被軍方傳喚至南竿偵訊,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…

 時移勢異,當年漢賊不兩立的時代已成過去,不僅兩岸百姓生活早已相互依賴,就連島上駐軍也大幅裁減,甚至許多管制區也開放觀光了。如今,馬祖已經褪去昔日煙硝烽火,並以傳統的閩東文化聚落、自然保育生態,成為國家級風景特定區,揭示另一個新的時代即將來臨。

 島嶼的禁錮,糾結成島民的命運之歌。雷盟弟忍不住感嘆,當年對岸困著我們,我們彷彿也被自己的軍管給困住,就像母親當年不能隨便到海邊討ㄌㄚˋ(海邊討生活);就像爸爸不能隨便出海捕魚(幾點出海、幾點返航要事先向軍方打條報備);就像孩子們不能隨便到海邊游泳;就像雷盟弟獨自到海邊討ㄌㄚˋ要避開哨所及狂吠的軍犬…依哺失去的回不來,被拿走的要不回,而這一切好像理所當然。年幼的雷盟弟站在礁岩上遠眺大海,耳邊是狂嘯的風,腳底是奔騰的海,相對於風的自由、海的無拘,住在這座圍封的島嶼,何時才能像海鳥一樣展翅飛翔,擁有自由開放的心靈?這是大環境的無奈,還是歷史的悲情?

 霧,輕籠著寂靜的島嶼,陽光從散開的雲霧中漫射下來,閃爍在樹梢水珠間,形成一道道耀眼的光芒。雖然當年那種戰地氛圍就像眼前的迷霧層層鎖住了這座島,但太陽下山明天還是會升上來,這霧,終究已散去…

2006.2.6台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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