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天，一如往常，她大清早便起身，簡單梳洗用餐後，坐在家門前她每天固定的位置，靜靜欣賞眼前如畫的風光。
在這面海的角落，住著她心裡的一方陽光，一樣的山、一樣的海、一樣的石屋，不同的是，流動在她內心一幕幕的人煙往事，有時她的老伴緩步走來，兩人就這樣看著海、望著天，說說從前這裡的人、那裡的事，十年如一日。
有時她心血來潮，一早便會搭上村裡的第一班公車，蜿蜒在北竿起伏的山陵間，開始她一天安靜地遊蕩…
她是我姑媽，年逾七十的慈祥長者，歲月在她發亮的圓臉上走得緩慢，親切和藹的笑顏仍可見她年輕時巧笑倩兮的模樣。她有時像一陣風，突然無聲無息飄出你的視線；有時像位懷舊的老人，每當瞇起雙眼細說從頭，最喜歡有人和她搭話。步履蹣跚卻耳聰目明，年逾古稀卻性格獨立，像馬祖多數的老人，有一種時光淬煉下煥發的永恆。
「馬祖好卡蹓嗎？」姑媽每回見我總是關心，而我只能在似懂非懂的福州話中微笑點頭，馬祖的美在氣氛，在意境，無論哪一個角度都像一首視覺詩。我順著姑媽的視點向外延伸，大海、藍天、沙灘、綠樹、石屋…構成了絕佳的風景配置，更遠處不時閃爍著乍亮乍暗、千變萬化的光，像是上帝手中的一把碎金子，緩緩灑落在海平面上。潮水的節拍來來去去，搖風的蒲扇輕輕吹拂，寂靜，使我聽到最美麗的心事…
馬祖老人隨遇而安的獨立性格，多半來自於年輕時困苦環境的試煉，男人女人奮鬥的目標一致，都是要在小小的屋簷下擠出安身立命的空間。男人出海捕魚，女人在家裡想盡法子另闢財源：海邊撿海螺、刮紫菜、養豬餵雞鴨施肥種菜…忙裡忙外一刻不得閒，要說女強人，這才是和男人站在同一地平線上，一人半邊天。
年輕時獨立幹練，因此年老後也習慣凡事自理、不假手他人。不願成為子女的包袱，更不許自己成為別人眼中的弱者。出門有自己的社交圈，回家有大自然相伴，說著熟悉的福州話，喝著自家釀的老酒，日子如海潮的呼吸悠緩而單純，沒有什麼事了不得、放不下。
老人活動中心是這座島嶼上最喧嘩的風景，常可見三五婆婆圍桌打小牌、話家常，或者躺在按摩椅上活絡筋骨。這裡窗明几淨、有人有情，吸引老人們沒事兒總愛往這跑，冷氣嗡嗡中偶爾從牌桌上傳來幾聲輕嘆，又是幾家歡喜幾家愁。但可別以為他們會就此上了癮、失了心，在打發時間、聯絡鄰里情誼中，他們可是比一般年輕人更有定見，出了這扇門，是非成敗雲淡風清、了然於心。
馬祖的老人是務實、惜福的，如我公婆一樣，許多人年輕時都住過台灣，在那個物資匱乏、漁源漸漸枯竭的年代，為了全家生計只得被迫暫離家園，捲起袖子到陌生的台灣打拼。正如馬祖人骨子裡堅毅的性格，移居來台後，許多人拼了命也要把自己的日子擦亮，日夜都在忙，先從擅長的小吃麵攤著手，炸醬麵、餛飩湯、魚丸湯、福州肉丸湯…帶有馬祖獨特的地方風味。而小吃攤的生意幾乎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全家總動員，老大煮麵、老二切小菜、老三跑堂、老四洗碗筷，全都在母親的指揮下按部就班，那種一心一意想讓生活變得更晶亮的執著，在台北松山、桃園八德的許多角落，正一步步穩紮穩打地建構出自己的新生活。
雖然常常必須為基本的溫飽付出大部分人生，可這不表示平凡的心裡沒有自己想要的生活。當經濟條件逐漸改善後，便想要抓住一些踏實的東西，買房子就成了實現夢想的第一步，即便後來孩子們各個成家立業，老父老母們仍不忘奉行年輕時勤儉持家、儲蓄存糧的美德，身穿多年衫，腳踩粗布鞋，愛物惜物，不容一點兒浪費，慈濟人的「知足、感恩、善解、包容」，馬祖的老人早已身體力行在日常間。
我逝去的婆婆、橋仔的姑媽、塘歧的魚麵阿婆、后澳的陳伯母、與阿兵哥親如一家的雜貨店大嬸…在她們身上，我看到馬祖女人任勞任怨、樂天知命、惜緣惜福的美好，像一朵白色的野百合，在無言的山丘、海邊，綻放出一朵朵美麗的神話。我想起歌手陳昇的「馬蘭姑娘」，其中有一段歌詞這麼唱：「在沒有個性的城裡住著一位性格的女子，拒絕所有的悲歡離合，卻只要一個人活在最平靜的地方…」不同的是，馬祖太美，寧靜太深，我心中的馬蘭姑娘，在時光的長河中青春永不老。
2005.9.21台北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