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一種寂靜，伴隨天光劃破雲層的光線，從海的邊界，一層又一層迎面而來。天地間，只有海，以及枯山水般岩石的蒼黑，2005年仲夏，我再度來到了馬祖北竿。
在未踏上北竿之前，這裡對我來說有種陌生的懷想，無以名狀，不曾相識，但卻毫不陌生。這裡有我公婆胼手胝足的艱辛、先生無言的童年，像是漂浮在閩江口外一顆遺世獨立的藍色星球，孤獨而美麗。台灣的紛紛擾擾彷彿離她很遠很遠，雖然她沒有金門、澎湖的響亮名聲及人們關注的眼神，卻凝聚了最典型的閩東建築和最簡單純粹的生活方式。沙灘上看潮起潮落，看時光緩緩流過，一種來自生活的平靜從最底層撥動著心弦，似乎所有的快樂和悲傷都可以是淺淺的。
在玩家的眼中，北竿也許不是一個享樂的天堂，這裡沒有夏威夷海灘的椰影搖曳，沒有南台灣墾丁的朝氣活力，像個不多話的哲人，她的美要用你的五感去探尋。無須按圖索驥，也不必特意去尋找歷史的遺跡，光是地名就瀰漫著歷史的光暈：芹壁、橋仔、塘歧、后澳、白沙…沿著海岸線簇群散居的聚落，恰似為大海的旋律填上優美的歌詞；蜿蜒起伏、山陡地峭的丘陵地形，眼前的景色隨著坡度時時變化，忽而海天一色柳暗花明，忽而馭風而下驚呼狂喜，大自然的魔法師在此玩弄著非常驚奇的探險遊戲。
「瞧，那就是橋仔村！」先生指著山坡下的一個村莊，依山傍海的寧靜聚落，只見五顏六色的大小廟宇佇立其間，也許是來自討海人家生活的艱難與無助，透過廟宇的興建，成為村民心靈撫慰的最大力量。
車緩緩滑行而下，眼前豁然開朗一座小廣場，在地勢陡峭、缺乏廣闊平地的橋仔村，這裡是凝聚村民情誼的大客廳。來來往往都熟識，左鄰右舍都是本家，村民多捕魚維生、海路貿易的燦爛光景曾經繁華一時，當時橋仔村也是北竿人口最多的村落。後因漁源枯竭，靠海吃飯的漁人家庭生活無以為繼，如同南台灣的小農村，橋仔村也逃不過人口外移的宿命，曲終人散繁華落盡，如今只剩下寥寥十幾戶人家。
我站在廣場旁的觀景平台，遠眺台灣海峽彼端的大陸河山，有種如夢似幻的錯覺，也許是少了人聲擾嚷，沉靜的橋仔村有一種雲淡風清的自在。濱海山凹「一村一沃口」的地形，形成內聚圍合的聚落型態，每間石屋依循著山勢層層疊疊錯落而上，村落中的道路亦是沿著地形蜿蜒起伏、上上下下，這種順應地理與環境的自然設計，有如美國建築大師萊特所倡導的有機建築，彷彿它本來就長在那裡。
從廣場拾級而下，層層石階引導著動線直直走向海邊，此地的村民靠狹長的石階與鄰居互通有無。不記得在喘息聲中爬了多少石階，只記得在每一次爬昇、轉進、駐足的過程中，享受來自不同角度的空間經驗：門口前的平台是屋主的前院，隨著地形變化呈現高低錯落的趣味；隨意設置的石欄杆、瓜棚、晒衣場，展現了村民隨遇而安的樂天性格，這樣的空間標榜的不是井然有序，而是與大自然融合的樂趣，就像村民總喜歡把食衣住行攤在陽光下：手捧一碗盛滿菜餚的飯，就是身歷聲的大自然海宴；一張涼椅往露台上一擺，就是與大自然共眠的床，生活不再是侷限在一間間水泥盒子裡，而是活在一個生態錯落的環境之中。
先生的老家，正靜靜佇立在山凹之上，由於早年舉家遷移來台，乏人照顧的花崗石屋，在海風的吹蝕下加速容顏的凋敗，廚房、大通舖、婆婆的房間、當年樓上被政府派駐給軍隊駐紮的地方(當年叫「高登辦事處」)…此刻我跟著先生的眼睛，在荒草荒木間尋找兒時的影像。
曾經，家門前的兩棵大樹是賞海的躺椅，樹下的小圓石是全家的餐桌，如今餐桌依舊大樹無蹤，先生望著遠方的海，提起兒時看海的記憶：每當月亮出現在深深的夜裡，月光灑下的海面上，彷彿鋪著一條流動的金色地毯，當時年紀小無法形容，只是覺得好美好看。
天漸漸暗了下來泛起薄霧，夜色把老房子的頹敗掩住了，遠遠可以看到山邊的幾處石屋裡亮著小燈，在這樣有霧的夜晚四周空無一人，令人恍惚，我彷彿回到二十幾年以前的橋仔村，天色才微亮的清晨，四周景物卻是喧囂熱鬧的，「陳＊＊~陳＊＊~」村民呼朋引伴出海捕魚，嘹亮的聲音劃破了天際，我的婆婆在昏暗的燈光中，忙著煮飯、準備乾糧，為即將出海捕魚的公公，揭開討海人一天的序幕。
一面是蔚藍的大海，一面則是無言的山丘，每天聽海潮的呼吸，看老人緩步挪移的身影，總是讓人一點也快不起來，就這樣，常常在不知不覺中緩緩睡去，然後在海濤的節拍中醒來，看海、發呆、喝茶、看書、寫作…在這裡，我們肆無忌憚地揮霍著每一寸光陰，迎接每個海邊的早晨，我想大概沒有人會用「奢華」來形容這裡的海岸，但是我在橋仔村的每一天，浮上心頭的竟是「奢華」的感覺。
2005.9.8台北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