插畫/ 雷盟弟
當烏臼樹抖落一地澄黃嫣紅，東北季風漸漸吹起，大海捎來了深秋的消息。混合著北方島嶼特有的氣味，瀰漫在漁村微寒的空氣中，隨著大海輕快的旋律，此時正是蝦皮成群隨海流湧入的時候。每年到了這個季節，小島附近的海域全是滿載蝦皮的網框，四十多艘捕蝦皮漁船，馬達聲噠噠作響，從澳口外十多公里的黃昏，彷彿一列船隊，浩浩蕩蕩乘風歸來，數以萬計晶瑩剔透的蝦皮，在陽光下張成一面面巨網，閃耀著討海人臉上的光芒。
這是一個名叫橋仔村的地方，位於馬祖北竿東北角濱海山凹的美麗小漁村。三十多年前，這裡漁業興盛，村民多以捕蝦皮、漁撈為業。這裡一年四季都有魚，黃魚、海鱸、蠑螺、簾蛤、九孔、淡菜…就環伺在小島的周圍。擎立在藍天與碧海之間的壁山，百年來默默守護著小島上的子民。更遠處山坡，長滿了金黃的菅芒，陽光下像海浪一般隨風搖曳，一陣風吹來，一枚枚芒花像長了翅膀，隨著風飄散在山中，在林間，在海邊，在孩童天真無邪的笑臉…
在海的這一邊，每當退潮時總會見到幾個孩童背著魚簍，站在海邊礁石上拿著自製的釣竿，守候著游移在岩縫間的石頭公。這種小魚刺多但味美，是孩童們放學後呼朋引伴的餘興節目。當中有個小男孩，每回總是神色匆忙趕來，他得先餵好家中的雞鴨、豬豢，完成母親交辦的雜務，才能放寬心溜煙出來玩。
小男孩名叫「雷盟弟」，以福州話解讀為「流氓弟」，如同早年南台灣鄉間，父母總愛為孩子取名為「罔室」、「罔么」一樣。草根性的小名，在那個以天為敬的年代，蘊含著對天地萬物的謙卑與堅忍。小男孩上頭有一個大姊姊、一個雷盟哥、一個雷盟妹，底下還有三個弟妹，他們也和父親一樣，有著雷公般的大嗓音，每當父親捕魚返航，忙碌地在岸邊收拾漁具，雷盟弟總會站在家門前，對著岸邊，一口氣將音量開到最大：「依家—吃飯囉——」
雷盟弟的母親，在孩子們眼中，像只永遠旋轉不停的陀螺，每天有那麼多的事要做，有那麼多張嘴巴要餵，母親的歲月像屋外的黃昏，溫暖而無限，但卻似乎永遠來不及和黎明見面，她總是埋頭的多，停下的少，日復一日在海邊礁岩裡討生活，上山種地瓜、後院餵雞鴨，行有餘力再兼點副業貼補家用。她會當媒婆、她會扮小販、她懂得跟阿兵哥和氣生財，舉凡所有能做的副業，她總是有辦法在僅有的時間內按部就班，她總是無所不能。
自有記憶開始，雷盟弟家中樓上就住有阿兵哥，由於他們的石屋是當年政府配發來的，因此小小的石屋夾層，上面是軍方駐紮的「高登辦事處」。每當有一批批年輕的阿兵哥從台灣渡海而來，部隊長官會先領著新兵在這裡等候交通船，待潮汐天候許可，再前往對岸的高登島。到現在雷盟弟還清楚記得，每當冬夜刺骨的寒風來襲，整座漆黑的小島就像戰地的氣氛，當時對岸共軍還有所謂「單打雙不打」，每逢一、三、五奇數日，晚間準時對南北竿砲擊。這些新來的阿兵哥，在凜冽的寒風中縮著脖子，第一次感受到戰地前線砲擊的震撼。雷盟弟也曾聽到，年輕阿兵哥低聲啜泣的聲音，混合著驚恐無助，在深深的夜裡，好像被世界遺棄的孤寂。
然而震撼教育才剛要吹起號角，記得在一個寒冬，長官在村裡買了些白麵條回來，向雷盟弟家人借灶生火，只見長官在一大鍋沸水中，淅瀝嘩啦倒入一大捆白麵條，湊和著一小罐豬肉、一點鹽巴調味，便是阿兵哥填飽肚子的盤中飧。那些二十來歲的阿兵哥，在海風朔朔中，口中吃著食不知味的「清湯掛麵」，眼裡望著遠方島外之島的前線高登，即便小小的雷盟弟，都能感受到當時那種近乎絕望的心情。
雷盟弟從小就生活在一大家子的和樂中，軍民一家的融居生活，老士官長就像自家的大伯。他最喜歡爬上夾層探頭張望：幾坪大的空間，滿滿的軍毯排成一地，一人一褥不多不少。走在福州杉的地板上，任憑你怎麼小心翼翼，總會冷不防地發出唧唧喀喀的聲音。往樓下張望，是雷盟弟一家大小的生活：兩張長板凳上面架起木條，就是一張全家安睡的床。寒夜被褥涼似鐵，尤其是鑽進被窩後，脖子後面透風，冷氣順著背脊吹了進來，全家大小就這麼擠一張大床，單號雙號般頭腳交錯並列，一排四個被窩。
清晨的第一道曙光從海平面緩緩升起，石屋裡的雷盟弟睡得正酣甜，遠處傳來漁船馬達噠噠作響的聲音，隨著潮浪漸行漸遠，那樣熟悉的空間氛圍，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安逸感。日復一日，人們在這座小島上實實在在、不卑不亢地活著，生活的清寂平淡和熱鬧混亂共存共榮。就像電影《阿甘正傳》裡的一句名言：「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，你永遠不知道會拿到哪一顆！」那段屬於雷盟弟的故事，像陽光下隨風飄落的芒花，輕輕地、慢慢地正要上演…
